摩托车破碎的噪音飘过村口的棋摊,后面拖着一串刀割似的惨叫,就像一把钩子从天上飞下来,猛地搭进肉里,下棋的和看棋的心都给揪起来了。
老人是坐在那里看棋的,老人己经很老了,眉一动,脸上勾勾点点的肉块就往下掉。可老人的耳朵和别人的一样灵,他听到了那声惨叫,心里也一揪,目光冷冷的向路边扫过去,于是脸上的那些肉块跟着串动了一次座位。
作恶呀!老人的膛音也和别人一样宏亮。
摩托车的后面拖着一条绳子,绳子上拴着一条黄狗,黄狗被拖得如一团烂肉,却在奋力地向后挣扎着,恐惧和绝望让这条处境危机的生灵本能地向它的周围求助。
下棋的人和骑摩托车的人都听到了老人的那声骂。而摩托车停住了。骑摩托的是个狗贩子,到村子里买狗,再到镇里的狗肉馆里倒卖。
狗贩子的目光寻到了老人的那张脸,同时也撞到了两个下棋的,这一撞,把狗贩子眼里的狠劲撞回去了,但那狠劲是要发泄出来的,于是气汹汹地拣起一根木棒朝系在摩托后面的黄狗猛扫过去。
下棋的和看棋的心又一次给揪起来,这一揪三个人的脸上都揪出了火,老人脸上的那堆碎肉上上下下的乱串起来。骂声也更直更粗了:没长人心呀?
狗贩子还是没敢爆发。但狗贩子冲着老人来了。狗贩子说你长了人心呀,你可怜这条狗呀,那好办,我这条狗八十块买的,到饭店卖二百。你给我一百五十块,这狗归你!两个看棋的听了,脸气得发白,一时找不到更硬的话回击,都拿眼看着老人。而狗贩子的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。狗贩子心说,装什么假慈悲呀?狗贩子把一只手伸向了老人:拿钱来,狗归你,省得别人作恶你难受!
老人脸上的肉块一处处地往下掉。突然就叫了一声:买了!
可是老人浑身上下只有五十块。狗贩子的眼睛在老人的身上转。转到了老人腰间的一只坠儿上。老人一急,解下了拴在烟嘴上的坠儿。
狗贩子把那坠儿在手心里翻来倒去的感觉着,光滑,温凉,柔润,狗贩子虽然不能肯定,但他大约还是认出那是块玉坠儿,少说也值上二、三百。
狗贩子的破摩托拖着剌耳的噪音逃之夭夭了,老人解开拴狗的绳子,说你回家去吧。那条狗却不肯走。老人用手摸摸黄狗的脖子,又说你回家吧,黄狗还是没动。老人又去拍一拍黄狗的后腿,黄狗低呻了一声,老人一看,狗腿下面汪了一滩血。
老人又骂了一声:作恶!
十天后老人牵着黄狗去镇上找到了那个狗贩子。狗贩子的眼睛在黄狗身上滑过去,又落到老人的脸上:咋,要卖?
老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。
狗贩子不明白。老人说把坠儿还给我。
狗贩子明白了。可是狗贩子不肯。狗贩子说涨价了。二百。
老人脸上的那些肉块又串动了一次座位。
老人回到家里的时候,烟嘴上又系上了那块玉坠儿。
老人一个人过日子已经好些年了,一天三顿饭简单而又吃得有滋味,苞面饼子,菠菜汤,米饭,烀土豆,有时候会是一把炒盐豆。过春节老人会割一块肉,炒两样菜,喝几杯地产小烧。过端午节,老人便煮几个鸡蛋,买一串粽子,过仲秋节买二包月饼,供过了月亮再吃。家里加了一个吃饭的,老人也不另做,自己吃什么,黄狗就吃什么,老人坐在炕上吃,而大黄在地上坐着,抬眼看着,摇着尾巴。老人从桌上掰一块饼子扔给大黄,或者舀一勺饭给大黄。老人吃饺子,大黄也吃饺子。晚上老人在炕上呼呼噜噜睡得塌天塌地,大黄趴在门口,闭了眼。可大黄的耳朵特别灵。一有声音就会汪汪汪的叫。
老人照样到村口看棋。带着他那块玉坠儿。那坠仍然系在烟嘴上。老人己经有些年不再抽烟,烟嘴和那个坠成了他的伴。有一天老人在看棋回来的路上把烟嘴和玉坠弄丢了。老人心疼。睡觉不香。在回来的路上一次一次的找。可是,那东西就像故意和他捉迷藏。那天傍晚,老人闷闷地在院子里坐着,忽然不见了大黄,便扯着嗓子叫:大黄——大黄——大黄在一片草丛中乱跑乱窜,听到了老人的呼叫声,飞起来一样的往回跑,跑到了老人面前,把头高高的扬起来。站在那里不动。老人一看,乐了,大黄的嘴里叼着的正是他的烟嘴和玉坠儿!
出事的那几天,老人的身子特乏,老人想,自己大概快离开人世了,老人忽然特别想喝几杯酒,喝过酒,身子感觉轻松了,但更爱睡了,一躺下便呼噜呼噜的像打春雷。那天的觉老人却叫大黄给搅凉了。刚一入睡,大黄便叫,叫得老人心里好烦,他把大黄辇到外面去,大黄还是叫,老人便把大黄拴在院子外面的树上。可是大黄像发了疯一样,把绳子咬开了,不顾一切地从窗户冲进来,把窗玻璃撞个粉碎!老人被大黄的反常吓了一跳,他第一次对大黄发火,他要教训一下大黄,老人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门,在院子里找了一根捧子,刚要朝大黄扫过去,耳边却山崩地裂的一声,接着便卷来了满天的灰尘,世界一下子粉碎了。老人倒在了地上。醒过来的时候,他的房子没有了,有的是碎在地上的砖瓦和垮塌下来的房盖和砖墙。大地还在摇晃着。老人想起了大黄狗,于是他大声喊:大黄——大黄——
没有回音。老人站起来,可脚下又一次摇晃,他没有倒下,而是朝着己经变成碎石烂瓦的房子前面走。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玩物在倒下的一面砖墙下面摇动着。走进前去,是他的烟嘴和玉坠,正叼在大黄的嘴里,而大黄的身子己经在倒塌的房墙下面压扁了。镇里的狗肉馆在这次地震中并没有受到损失,狗肉价猛翻了一翻,老人在挖出大黄的时候,狗贩子来了。狗贩子说:给你四百块,卖给我吧。
老人说八百。
给你六百,不能再高了。
老人脸上的老肉一块块的往下掉。老人说,给我六千也不卖!
老人的房子在灾后的几个月里重新站了起来。仍然是原来的位置,不同的是房屋的结构变了,跟城里人住的楼房差不多。前面仍然有一个院子,院子的外面是老人的一块菜园子。不过现在那个菜园子里多了一块石碑。那碑没有字。因为下面埋着的是他的大黄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