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燕子回来了！”快嘴婶扭动着她那多肉臀部，扯开大嗓门满村喊。人们纷纷从窗子伸出头，吃惊观望。

　　这燕子不是房檐下做窝的燕子，她叫李燕子，从岭南村嫁到杏山村的媳妇。刚从城里来班车下来，向村里走来。她停在漫岗上，好一会儿没有挪动脚步，五年前就站在这里，一跺脚，吐口吐沫：“穷地方，我一辈子都不回来！”头也不回地走了，老天爷有意捉弄她，五年后又回来了。

　　燕子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家，走时还是蘑菇似的茅草房，如今已变成彩钢瓦盖、贴瓷砖墙的新房子。心里一热，快走几步来又停下，躲在树后向家望。满院鸡鸭乱叫，那条大黄狗冲她这边汪汪叫了两声，就摇起尾巴哼叽着。家近在咫尺，浓浓温馨，她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。

　　燕子考上高中，走出山沟进了县城。她知道要不再回山沟唯一是考上大学，可她两次高考都落榜了，还是回到了山沟，好比从万丈悬崖跌进无底深渊，彻底绝望了。快嘴婶来提亲，说她们村柱子一表人才，勤快又诚实。母亲就说领家看看。小伙子果然长得挺帅气，也诚实，进院屁股没挨炕沿，就拿起扫帚扫院子，拎起水桶去挑水，还把前后园子铲一遍又背上垅，乐得母亲合不拢嘴。燕子不点头。母亲急了：“我象你这么大，孩子都二个了，做女人早晚得嫁人”。那年秋后就结婚了，燕子对丈夫还算满意，人勤奋，不抽烟，不喝酒，也不打麻将，还知道疼她，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儿，做饭带孩子有婆婆。转过年，燕子就生下女儿，也许从此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。没想到在女儿三岁那年，从城里下来慰问革命老区的慰问团，一个年轻英俊潇洒的歌手小吴，闯进了燕子的心里，一石激起千层浪，让她早已熄灭的进城欲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了，认为这就是自己梦中的白马王子。回家再看丈夫，哪儿都不顺眼，窝囊，土得直掉渣，看了就让她讨厌恶心，她铁心要跟小吴走。柱子苦口婆心劝她，女儿抱住腿哭喊着：“妈妈，你不能扔下我！”婆婆给她跪下：“燕子，你不能走啊，这个家不能没有你！”她昂着头，义无返顾地走出家门。小吴告诉她自己是艺术家，一生要爱一百个美女，却不能跟哪一个美女结婚，因为结婚是套在男人脖子上的枷锁，家就是监狱。燕子说她愿为心爱的人牺牲一切，只要真心爱她她就值了。从来不做家务的她，也扎起围裙烧菜做饭当起主妇来。这个小吴是个怪人，爱她的时候爱得疯狂，可是发起脾气又拳脚相加。燕子认为这是浪漫爱情，自己要慢慢适应，相信爱会让一切都改变的。直到有一天发现小吴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子，她才慌了。几经周折找到，她一直跪在床前苦苦哀求他回去，整整跪了一夜，可小吴搂着女孩根本不理她，让她彻底绝望了。她不想回家，母亲也病故了，就在饭店打工。那天她觉得浑身无力，吃不下去东西，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癌症，已经晚期了。举目无亲又无钱医治，这让她想起家，想起女儿，想在死前回去看一眼，就赶在年前回来了。

　　天飘起了雪花，燕子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。思前想后，心里不平静，曾拥有的不知珍惜，而失去才倍感珍贵，她悔恨自己，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走向院门。女儿从屋里蹦跳着走来，象只小山雀，长得俊秀，梳着两根羊角辫，闪着乌黑大眼睛，吃惊地打量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女人。

　　燕子心里一阵惊喜，五年没见女儿出息了，激动地说：“英子，我是你妈！”

　　英子皱起眉，又摇摇头：“不，我没有妈，我也不认识你。”

　　柱子闻声走过来，才三十岁的人，已经苍老得象四五十岁的人，面前的女人既陌生又眼熟，眼睛瞪得挺大：“你……”

　　“我是燕子。”燕子低下头不敢看丈夫，想到走后丈夫一直在照顾女儿，还伺候自己的母亲，心里十分内疚，腿一软扑嗵跪下：“谢谢你，替我为老人送终。”

　　柱子上前一把扶起，一边往屋里让，一边对女儿说：“英子，这就是你妈。”

　　英子吃惊，很快撅起嘴：“她不是我妈，我没有妈！”

　　柱子生气：“怎么能这样说话，她就是你亲妈。”

　　英子哇一声哭起来，一边哭一边说：“别人家孩子都有妈，就我没有妈，我生病时找妈妈，那时你在哪里……”

　　面对女儿的哭诉，燕子心碎了，句句话象刀子刺在心上，让她羞愧难言，无地自容，满眼泪水，转身朝院外跑去。

　　屋子里，生病躺在炕上的婆婆，听到了，吃力地想坐起来又爬下，一阵不停的咳嗽，张开大嘴不住地喘着问：“柱子，是燕子——回来了吗？英子……”又一阵剧烈的咳嗽。英子赶紧进屋，上炕扶起奶奶，边捶背边喊：“奶奶！奶奶！”

　　婆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，长长出了一口气，喘了一会儿问：“英子，是你妈回来了吗？”英子又哭起来：“她不是我妈，我没有妈……”

　　婆婆生气了：“说的啥话？你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，再不对也是你妈！”

　　柱子扶着燕子走进屋里。

　　燕子跪在地上：“妈！”

　　婆婆笑了“回来就好，今年咱家过个团圆年。”